啖美食有忌讳。比如吃红烧肥肠时,如果有人在饭桌上说那肥肠是具排泄功能的大肠,便令人作呕。吃虾子也一样,明明餐桌上摆的是蒸虾、炒虾、糖醋大虾,可主人家好客,嘴上虾子长虾子短的说个不停。哪知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席间有人“叭”一声把筷子一放便走。咋啦?生气了!冒火了!因为这位老兄的绰号就叫×虾子,×还是他的姓。
以×虾子取绰号是成都方言的一大特点,犹如重庆话的×杂皮,所以重庆人待客时,对炸猪皮或者扎啤啤酒的称呼都格外小心。成都的“虾子”指胆小、虚伪之人;重庆的“杂皮”指那些借钱不还的无赖。话不投机半句多。当餐桌上的虾子同食客中的“虾子”发生碰撞时,那说话就得小心了。
有家酒楼的壁上挂了幅字画,上有唐代某位诗人的《索虾》诗:“双箝鼓繁须,当顶抽长矛。鞠躬见汤王,封作朱衣侯。”怕人不懂,于是在旁边作注释。双箝一句指虾子头部的五对须。用四川人展言子讲,就是“虾子过河——牵(谦)须(虚)”。鞠躬指虾弯曲的身体。汤王指商汤,商代君王,比喻滚开的水,古人称开水为汤。末一句“朱衣侯”,说的是虾在烹煮过程中会全身变成红色。
活泼可爱的虾子,在烹饪过程中由“当顶抽长矛”的骑士,经汤王一番调教后变成了朱衣侯。一方面显示了烹虾之厨艺,另一方面也显示了虾子命运的残酷,不知那些按成都方言荣获“虾子”绰号的先生,读罢《索虾》诗以后作何感想。
虾子形体甚美,骚人墨客不忍食。有研究者发现,唐朝的大诗人都不吃虾,据说是因为大诗人以后归隐山田,也就叫虾了。不过在当今,真正食虾的老饕是不写诗的,纵有作文,也是关于如何烹饪的描写。某君擅食虾,于是有“香辣虾烹制法”的帖子发网上——“虾洗净,虾脚、虾须都剪去,后背划刀除去泥肠,沥干水分后入热油锅……加少许糖、干辣椒、姜片、葱段、蒜……不是特别辣,很香。”
世间喜烹虾、食虾者不少,每年七月到九月都能大饱口福。河滩湖岸,“日出岸沙多细穴,白虾青蟹走无穷。”“市门晓日鱼虾白,邻舍秋风橘柚黄。”
古诗叙古人闲情,没什么革命意义。最有意义的是京剧《沙家浜》里的新四军伤病员夸沙奶奶。郭建光唱词里那句“一日三餐有鱼虾”,就把春来茶馆所在的阳澄湖搞出了名。60年后的今天,阳澄湖的大闸蟹和湖虾竟然举世闻名,成了天下美味之佼佼者。
吃虾子的学问很多,真正对虾子有研究的却不是食虾的饕客,而是当代国画大师齐白石。
齐白石如何食虾、烹虾的,未见有文字记载(或许他压根儿就不忍心吃)。大师自小与虾结缘,那还是在家乡湖南湘潭老屋边的一水塘。齐白石老来曾自豪地说:“余之画虾已经数变。初只略似,一变逼真,再变色分深浅,几十年方得其神。”
齐白石画虾栩栩如生,为任何一位自诩华贵高雅的食虾者所望尘莫及。行笔至此,我忽又想起了成都方言的“虾子”一说。朋友相处,以“虾子”绰号赐人,李虾子、张虾子、周虾子,呼唤起来亲切而幽默,就好比齐白石画虾时进入了一种境界,比起席桌上饱啖一顿虾蟹还要高雅百倍。只是遇到成都人与重庆人交往时,这“虾子”与“杂皮”的称谓才会产生歧义,有时还会生出笑话。
某天在北京东来顺吃涮羊肉,同桌的食客中有来自重庆和成都的。酒酣耳热时,双方起了点摩擦,重庆人喊成都人虾子,成都人呼重庆人杂皮。成渝亲兄弟,相距咫尺,两地方言俚语彼此都了解,无论虾子与杂皮,作为绰号都带有轻蔑和玩笑的双重含义。
“虾子虾子!”“杂皮杂皮!”年轻气盛的成渝两地客你来我往地叫喊着。服务员以为遇上大肚罗汉财神爷了,于是一盘又一盘地上菜:蒸虾、香辣虾、基围虾;一扎又一扎地送上啤酒。显然,服务员把“虾子”当成了一道菜,把“杂皮”当成扎啤了。这下当然热闹了,鸡、鸭、鱼肉没消费多少,各种虾菜和扎啤却吃了上千元。
妙哉!吃虾子的学问又翻新篇了,绰号“虾子”的学问大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