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在长泰的徒步，半路突遇瓢泼大雨，我们一路狂奔着冲向内枋村，沿途讶异于这小村子的干净整洁，与我徒步时穿过的村庄垃圾遍地完全不同。坐定，主人端出来光鱼、大锅的炒米粉，再有就是黑豆腐汤。

轻咬一口，丝滑如缎子长裙般的口感之中嵌入的是满满的黑豆香，稍停留片刻再啖，却又有了一抹肉香如西班牙弗拉明戈舞女在琴声骤停之际的一跺脚，遽然而现。

近日再访内枋，问起这奇怪的黑豆腐缘何而来？

桃园豆腐坊的主人说，400多年了，这是他们家族的祖传制作黑豆腐手艺，除了不用通常的黄豆，而用黑豆之外，再有的就是他们所在的内枋村背后的山泉水了。

历史往回看，远望400多年前，是明朝的万历年。

万历年间的福建省长泰县内方社（现在的名字叫做枋洋镇内枋村），清秀而恬淡沉寂在山水之中的古村落，有过怎样的故事有过怎样的传承，有了这神秘的黑豆腐？

1573年当政才六年的明穆宗突然中风西归，子朱翊钧即位，他就是明朝在位48年的万历皇帝，明神宗。

一朝天子一朝臣。万历帝才十岁，生母李太后讨厌口无遮拦的首辅高拱，再加上秉笔太监冯保的进言，于是换下这老家伙，让他的老对手徐阶的学生张居正上。

　　张居正果然是个人才，当首辅的十年，把大明朱家的江山当成自家来经营，各种除弊各种改革，大明的国库一时间由羸弱不堪到仓秉充盈。

　　张居正是湖北荆州人，23岁就考中二甲第九名进士，随后入官场成为内阁重臣徐阶的学生。

　　明皇帝害怕大权旁落所以废除丞相之位，改设内阁，首席内阁学士称为首辅，名称改了其实权力也差不多，尤其是到了张居正成为首辅之后，权力更是凌驾于年幼的神宗之上。

　　张居正的改革中著名的措施叫做一条鞭法，复杂的政策简言之就是：所有的杂七杂八的赋税归拢到一条，猛抽你一鞭子就好，代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零敲碎打，而所有的赋税均以银两来计算，简单明了。

银，就此成为中国的货币本位。不用说，张居正呕心沥血所做的这一切，是深得太后的欣赏的。张居正这位位高权重的首辅显然智商远远高于情商。当小皇帝想花钱开口十万以备光禄寺御膳之用，被首辅大人好一通教训，更加之连宫中上元节灯火、花灯费都免了。而为了节省灯烛费用，还把小皇帝的晚课改成白天，因为那样省了“电钱”。

然而人都有一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节俭教育之下的神宗在张居正终于走了之后，自己掌权，自己花银子了。

居正退出历史舞台，不过二十岁的神宗并没有废除一条鞭法。而这个财税政策所产生的后果就是银子不够用了。

其实大明这时候也有海外银元输入，但是汉人不认，非要将这些银子重新融化掉再重铸，而这些碎银重铸过程中也产生损失叫做火耗。

再说早期张居正对小皇帝要求非常严格，认为贤明的君主要厉行节约，衣服旧了也不许换。等到神宗抄了张居正的家也搜出银子之后，这一下，刺激了万历皇帝追求银子的热情。万历二十四年，这位著名的不理朝政的皇帝下旨：全国包括民间，可以开始开采银矿了。

万历有三十年不上朝的记录，被传为沉湎酒色、身体有病等等，但实际上万历皇帝是个非常精明时刻把权力牢牢握在手心的帝王。

　　罢朝倒也让整个社会空前的活跃，那个时代是艺术、文化叠彩纷呈之际：《本草纲目》、《牡丹亭》，乃至《金瓶梅》都是那个时代结出的艺术之花。

　　而西方的利玛窦也在此刻来到中国，向神宗进呈圣经、《坤舆万国全图》、自鸣钟等。

　　万历二十九年(1601)，利玛窦来到北京，广交中国官员和社会名流，传播西方天文、数学、地理等科学技术知识，如与徐光启合译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前六卷。《几何原本》后九卷的翻译则是在鸦片战争之后，中间隔了整整250年。

　　社会的繁荣带来了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而有了活跃的经济，卓越的艺术成就也显现出来。简言之就是：生活富裕加之外部世界进行前所未有的接触，是精致生活有机会展现的好时代。大英博物馆馆长Neil MacGregor说：15世纪上半叶，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文化变化构成了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是的，只是这也带来了一个大问题，物质交换所必须的介质：银，不够用了。

万历不上朝不代表啥都不管，万历年间的三大征战，包括开赴朝鲜跟日本对仗就能体现他的雄心。但是打仗需要花钱需要银子。

万历二十四年，万历下旨派出内廷宦官到全国各地开采银矿，收缴矿税。福建长泰善化里内方山，发现了银矿。

　　长泰的泰意思就是山，长泰也即万山之意。自唐朝开始就有行政建制，这个山峦风姿清秀，曲水缭绕的闽南水果之乡，兼具雄峻奇秀之美。

　　当年长泰的县令叫做管橘，他是万历乙未年进士，乙未年也就是万历皇帝谕旨下令开采银矿的1595年。

　　管知县是江南南陵人也就是今天的安徽芜湖人，这位县令颇有文学才华也非常的有能力，到任期间面对复杂局面，他从中调停、弹压，整理槃根错节的关系，斡旋各种纠结难题，更能应对朝廷派来的宫中公公们的各种要求。

　　银矿的发现，在这样一位有能力的知县努力下，善化里内方山，也就是今天的长泰枋洋镇内枋村，人口数量一度暴增多达万人。

　　长泰，因为银矿的开采，在四百多年前，由此成为冠绝八闽的巨富之地。内方山有了银子可以采，小小的村落一时间热闹非凡。

　　采银矿的工人们举着火把钻进山洞中细细探矿，经历艰难一天之后晚上回来矿工们都要讲究的喝一壶酒、品一口小菜。而外界涌入的交易商更是一掷豪银坐享的财富盛宴。

　　渐渐的厨子们翻新花样已经完全满足不了手握大把银子的人们的需求。迁徙到这里，已经在内枋居住已达百年的蔡氏族人开始动脑筋，遍寻花样百味来满足银主的刁钻口味。

　　生活富裕繁华的年代，有才华的人必然会在寻求最精美表达的路上用心著力。

　　比如缂丝，这在汉魏时代就有的丝织工艺呈现出的是双面立体感的有如雕琢镂刻的效果，有一寸黄金一寸缂丝的说法，在明初大力倡导简朴的时代几乎失传，但是在万历一朝又再浮现。

　　再说到食物。曾经听过在民国时期的厦门，一道招待客人的小吃是将肉糜剁碎至极致，然后调味以牙签小心的通入豆芽内，而至于如何将豆芽内梗的植物纤维抽掉，这就不知道了，因为这道菜的做法早已经失传。

　　于是，在那样富裕而思路百出的时期，在长泰，黑豆腐，用黑豆作为原料而制作成豆腐，成为内枋村蔡氏族人想到的点子。

　　想象力与创造力犹如大马力越野车轰鸣之下撞击出的泥瀑，它是历经琢磨与艰苦准备之下才能展现的光华。

　　长泰当地其实完全不产黑豆，管知县的家乡安徽，乃至东北才是产地，而黑豆的价格也比普通的制作豆腐的原料黄豆，贵上好几倍。

　　本草纲目的记载中就极为推崇黑豆，认为它有养阴补气、滋补明目、祛风防热、活血解毒、除胃中热痹的作用，更被认为是具有补肾作用的滋补品。

　　不知是否是管知县引入黑豆，富有巧思的蔡氏族人开始用这奢侈的原料来制作豆腐。豆腐做出来的颜色是黑色，是为黑豆腐。

　　制豆腐需要将黑豆先用山泉水浸泡，之后放入石磨中慢慢的推磨，边磨边加水，将浆汁搜集好后再放入大锅中，快火烧开。

　　翻滚的浆汁再通过细纱布中细密的小孔过滤，将豆渣隔离开来，而后就是关键性的点卤了。

　　蔡家的点卤别具一格，因为黑豆与普通黄豆并不一样，更不能用石膏点卤，否则口感与质感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而至于这盐卤的度数该是多少才能拿捏到恰到好处，蔡家的继承人蔡少坚对我一眨眼：秘密。

　　好吧，要知道上古先民一开始用黄豆制作豆腐的时候，那种味道别提多糟糕，也是靠着不断的方法改良才可以入口。而蔡家这黑豆腐里面完全没有豆腥味。

　　　　1602年万历三十年长泰大旱，而次年又遇到水灾，连续的灾难让管知县着急，他奏报朝廷请求拨款赈灾，但是迟迟无回音。

　　一着急，管知县将库存的五千两银子全部取出赈灾。但是报销怎么办？

　　管知县想出来一个主意：银子用于造桥建路啦。

　　万历不是傻子，立刻派林御史下去稽查。御史大人驾到之时，管知县不敢怠慢，小心伺候各种好吃的招待，只希望御史大人美言一下，让赈灾这番善举不要反遭祸事。

　　林御史这一阵子一路上吃到太多的好吃的，肠胃不适，一早上略吃几样家常菜便已经口滞舌重，这可难为了管知县，为了招待好林御史也是动足了脑筋，他招呼蔡氏族人将这长泰独有黑豆腐备料待烹。

　　黑豆腐切片素油慢煎，上盘。

　　黑黑的并不起眼黑豆腐让林御史不以为然，待举箸入口，林御史一脸不悦：知我胃纳无力何以烹脔若此？管知县忙解释：大人这不是肉，是地地道道的素食，稽豆（黑豆的别名）做的。

　　黑豆居然做出如此的美味？在长泰调养几天的林御史肠胃慢慢恢复，于是蔡氏的黑豆腐开始上场了：

　　临海的地方螃蟹有的是，只挑新鲜的母蟹取出蟹肉，放入干净的小罐内捣碎，力度不可过度否则就偏失了口感~

　　将捣好的蟹肉汁用干净的纱布过滤静置。

　　黑豆腐挖去内槽，高温油炸，盛出即将蟹肉汁倒入极热焦香的豆腐槽内，遇热的蟹肉汁即刻舒展蔓延成为一朵朵粉嘟嘟的嫩豆腐～一口咬下去，分不清哪是蟹肉哪是豆腐。

　　　　第二道菜端上来：

　　黑豆腐切成小方丁油炸备用，再用虾仁、荸荠、玉米亦改刀成碎末热水焯过备妥。

　　将几样备料加葱姜等调味剂快炒，再用调好的高鲜鸡汤小火略煨，静置变冷之后用豆腐皮裹好包成布袋状，用韭黄扎好两头摆盘上笼大火快蒸。

　　出盘上桌一刻，以鲜海蛎调出的蚝油过水淀粉勾芡。

　　咬一口香味肆溢，管知县指着里面的黑豆腐告诉林御史说这菜叫做：布袋乾坤。

　　　　长泰流经的一条主要溪流叫做龙津溪，是九龙江的支流，至今日这里溪水清澈湍急，生长着一种野生鱼当地人叫做光鱼。

　　钓到这种狡猾的鱼得要颇费一番心血，管知县设法弄来让蔡家大厨来秀一把。

　　这鱼的鱼鳞也是美味，留着。清洗后两面略煎，葱姜佐料入锅，再添上薄块的嫩嫩的黑豆腐一起大火攻煮。

　　汤色乳白而黑豆腐滑如猪血般的颤然入口，野生鲜鱼的美味就此在黑豆腐里漾开来~林御史一叹：鲜。

　　紧接着蔡氏族人再端上一盘丸子。看着就是普通的油炸过的丸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一口咬下去：

　　刚炸出来的丸子带着“滋滋”的响声，颜色金黄中透着细细 的黑点，诱人但又真让人有些犹疑不定，入口一咬，酥脆的表皮叫了两声：咯吱咯吱~

　　香味开始在口中四处蹦跳着弥漫旋舞，同时却又让林御史好奇：什么配料？蔡氏族人答：回大人，是做豆腐留下来的豆渣，这做黑豆腐剩下来的，哪里都买不到~

　　黑豆腐的废料么？林御史一脸愠怒但又即刻转晴，心里暗暗嘟囔：哎呦太好吃了，就先暂且饶你一把。

　　龙津溪里的小鱼总是自在的游戏潭底，只有春暖花开之际才会浮现在浅水区，此刻非得要细网拦住才能偶尔猎获几条冒失鱼儿撞入囊中。

　　全尾的小鱼裹上面粉待用。花生米过清水入冷锅冷油慢火翻动，略一断生即可盛出备用，将其外裹一层薄薄的加面粉搅上劲的黑豆腐泥。

　　将这两样分别入锅慢火烹炸。装盘。林御史眼神满是询问，管知县：大人这叫龙珠戏渔。

　　都说万历皇帝怠政。其实这也有后朝大清的肆意褒贬才有的名声。翻翻神宗的记录，其实他赈济荒灾、整顿吏治、平定叛乱、治理河道、发展经济、对外交往等等，一个都没有少，相反随着年龄渐长，手法也渐趋成熟老道。

　　他的所谓怠政，其实是以一种静摄的方式所取代。

　　明一代深受道家思想影响，黄老思想的无为而治并不是啥都不做，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修养生息才有了民间的自在与灿烂辉煌。

　　黑豆腐白豆腐各取一半，分别调羹入味，之后再合而为一，黑的鲜闲有致，白的清润甜蜜，中间鲜甜各入其味待混合入口，这滋味~~~

　　林御史这回望着管知县颔首点头：以无为而养民，赈灾恤民是为善，此太极羹，妙啊！

　　林御史这一番黑豆腐宴吃得是真高兴，加之管知县的这番赈灾也是深得民心，在同游了长泰的五里桥，登高去管知县重修的望海楼之后，林御史满意的打道回京。

　　临走，他带着蔡氏跟着一起去京城，把这独有的黑豆腐美味献给万历帝。

　　蔡氏族人到了京城，却怎么也做不出原先的黑豆腐的味道，林御史着急：你这是故意的么？此乃欺君之罪你可知否？来人，责打五十大板。在京城的蔡氏经此惊吓，叮嘱后代立下家规：

　　黑豆腐到了异地就不成其味，后代可以外出四海闯荡，但是永远不许出内枋村做黑豆腐。

　　当年的蔡氏祖先其实心里非常明白，离开了长泰内方山的山泉水，再怎么用心的制作黑豆腐，已经大失其真味了。

　　而蔡氏族人的后代，也遵循先祖的遗训，只是将美味留在这偏远清幽的小山村里：严格遵循家族传承的古法制作黑豆腐，用的是山涧流淌的清甜的山泉水。万历皇帝贵为天子，在位四十八年，遗憾的是却怎么都吃不到长泰內枋村的黑豆腐。

　　林御史因为这一大波折而无法献上黑豆腐，历史资料上再无后来记录。

　　至于蔡氏先人因为黑豆腐，因为长泰内方山的银矿而在京城与林御史，与大明内宫间的辗转故事，那是另外一篇，在此不表。我们到了内枋村，举头一望桃园豆腐坊的四周，果然是环境清幽溪水清澈。

　　　朋友介绍说：豆腐坊的主人蔡少坚的父亲，是一位严厉得让村民们害怕的长者，因为他只要一看到有人不爱护环境就会毫不客气的大声斥责。

　　而今，老人家的行为也影响着后代，引山泉水用心的做豆腐：古法黑豆腐用卤水点，而绝不用石膏，而这卤水的度数到几度才能有如此恰到好处的口感，则是蔡家密不外传的关键之处。

　　江南产的橘子到了淮北则为枳，内枋的黑豆腐出了村则再无口感。感谢朋友蝎子大哥，在这深山里发现了如此美味，让我们得以一尝世间珍肴。

　　如今当年的银矿早已湮灭，因为四方逐利之徒纷至沓来，矿工众多纠纷也多，这也让当年的管县令内心焦苦不已，索性填埋矿坑驱散流民，为后世留下的，除了别致的传统银饰品手艺，就是内方山从此改名，如今叫做银洞山。

而为了记录这段历史，在清朝时期，后人还专门立碑纪念管县令的这份功绩，遗憾的是，石碑也已经不知去向。留下来的，是四百年历史的黑豆腐。